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鸟尽弓废:卞兰的人生命运——陶渊明《饮酒》诗

发布时间:2022-11-29 09:09:16作者:准提咒常识网
鸟尽弓废:卞兰的人生命运——陶渊明《饮酒》诗 鸟尽弓废:卞兰的人生命运

  ——陶渊明《饮酒》诗第十七首发覆

  范子烨

  “狡兔死,良狗烹;高鸟尽,良弓藏;敌国破,谋臣亡。”(《史记》卷九十二《淮阴侯列传》)前四句是先秦时代就已经流行的俗语,后两句则是汉代大将军韩信(前231?-前196)的夫子自道。淮阴侯的声声浩叹震撼千古,竟连号称“隐逸诗人之宗”的陶渊明(365?-427)也与之遥遥嗣响:

  幽兰生前庭,含熏待清风。清风脱然至,见别萧艾中。行行失故路,任道或能通。觉悟当念还,鸟尽废良弓。(《饮酒》二十首其十七)

  这首诗的语言平易而淡雅,前四句写幽兰,写萧艾,颇有《离骚》的韵味。汉王逸(公元114-119年前后在世)说:“《离骚》之文,依《诗》取兴,引类譬喻,故善鸟香草,以配忠贞;恶禽臭物,以比谗佞……其词温而雅,其义皎而朗。”(宋洪兴祖《楚辞补注》,汉王逸章句,中华书局1983年版,第2-3页)而在《离骚》的取兴譬喻系统中,“兰”的位置是非常突出的:

  扈江离与辟芷兮,纫秋兰以为佩。

  时暧暧其将罢兮,结幽兰而延伫。

  而与“兰”相对立的植物形象则是“萧艾”:

  兰芷变而不芳兮,荃蕙化而为茅。何昔日之芳草兮,今直为此萧艾也。岂其有他故兮,莫好修之害也。余以兰为可恃兮,羌无实而容长。委厥美以从俗兮,苟得列乎众芳。

  其“兰芷”等四句,正是陶诗“幽兰”等四句的文学渊源。“幽兰”象征着美好的人才。《世说新语·言语》第92条:

  谢太傅问诸子侄:“子弟亦何预人事,而正欲使其佳?”诸人莫有言者,车骑答曰:“譬如芝兰玉树,欲使其生于阶庭耳。”

  东晋车骑将军谢玄(343-388)所说的“芝兰”与“幽兰”具有同样的象征意义。但陶诗的意思是说,幽兰虽然生于前庭,飘洒着芬芳的气息,却要等待清风的吹拂,只有在清风偶然吹到的时候,人们才能在萧艾的重重包围中发现它的存在。显然,这里与屈原(前340?-前278?)所说的兰芷蜕变为萧艾还是有所不同的。但屈、陶之所言,都是人才问题,不是一般性的人才问题,而是具有特殊指向的人才的问题。上引《离骚》“余以”句,王逸注:“兰,怀王少弟,司马子兰也。恃,怙也。”洪兴祖(1090-1155)补注曰:“《史记》:秦昭王欲与怀王会,屈平曰:‘秦虎狼之国,不可信,不如无行。’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:‘奈何绝秦欢。’怀王卒行,秦伏兵绝其后,因留怀王。子顷襄王立,以其弟子兰为令尹。然则子兰乃怀王少子,顷襄之弟也。”“羌无”句,王逸注:“实,诚也。言我以子兰能进贤达能。可怙而进。不意内无诚信之实,但有长大之貌,浮华而已。”“委厥”二句,王逸注:“言子兰弃其美质正直之性,随从谄佞,苟欲引於众贤之位,而无进贤之心也。”(《楚辞补注》,第40-41页)在这里,屈原的笔下的“兰”代指楚国令尹子兰(生卒年不详),而陶渊明这首《饮酒》诗中的“兰”则代指曹魏的外戚、著名文人卞兰(生卒年不详)。

  陶渊明《饮酒》其十七写的就是卞兰的人生悲剧。

  卞兰是魏文帝曹丕(187-226)的母亲卞太后(160-230)之弟卞秉(生卒年不详)之子,卞秉自然也就是曹丕的舅舅。《魏志》卷五《后妃传》:“初,太后弟秉,以功封都乡侯,黄初七年进封开阳侯,邑千二百户,为昭烈将军。秉薨,子兰嗣。少有才学,为奉车都尉、游击将军,加散骑常侍。”在建安时代竞争太子之位的角逐中,卞兰是倾向于曹丕的。《魏志·后妃传》南朝宋裴松之(372-451)注引《魏书》:“东阿王植,太后少子,最爱之。后植犯 法,为有司所奏,文帝令太后弟子奉车都尉兰持公卿议白太后,太后曰:‘不意此儿所作如是,汝还语帝,不可以我故坏国法。’及自见帝,不以为言。”在这里,卞兰充当了一个不光彩的枪手的角色。曹丕派他带着群卿的公议到卞太后那里指控曹植(192-232),其本意是想致曹植于死地,且让母亲无话可说,卞后深知其用心之险恶,所以虽然当着卞兰的面批评了曹植,见到曹丕却绝口不提此事,这样就使其不便发难,从而巧妙地保护了曹植。

  卞兰是一个颇有文才的人,但与曹丕相比,已有胡越之隔,与曹植相比,则更是天渊之别了。尽管如此,他还是喜欢卖弄才学,为曹丕涂脂抹粉。他曾作《赞述太子赋》,对曹丕极尽吹捧、揄扬之能事,如赋序云:“伏惟太子研精典籍,留意篇章,览照幽微,才不世出。禀聪叡之绝性,体明达之殊风,慈孝发于自然,仁恕洽于无外,是以武夫怀恩,文士归德。窃见所作《典论》及诸赋颂,逸句烂然,沉思泉涌,华藻云浮,听之忘味,奉读无倦,正使圣人复存,犹称善不暇,所不能间也。……若游海者难与论水,睹前世者不可为言,然咸归太子巍巍之美,叙述清风,言之有永,听者欣欣,忘日之夕。”赋云:“应五百之运期,着典宪之高论。作叙欢之丽诗,越文章之常检。扬不学之妙辞,蹈布衣之所难。阐善道而广之,道无深而不测,术无细而不敷。……惟凡百之咏德,感恩惠之有余。信清风之休着,非臣下之敢虚。”(《艺文类聚》卷十六)陶诗一连用了两个“清风”,正渊源于卞氏此赋。又陶诗“鸟尽”一句,王叔岷(1914-2008)《陶渊明诗笺证稿》卷三引魏文帝《煌煌京洛行》:“淮阴五刑,鸟尽弓藏。”(中华书局2007年版,第328页)这种情况正是用主人公的话语写主人公的故事。而曹丕读了卞氏此赋,回信说:

  赋者,言事类之所附也,颂者,美盛德之形容也,故作者不虚其辞,受者必当其实。兰此赋,岂吾实哉?昔吾丘寿王一陈宝鼎,何武等徒以歌颂,犹受金帛之赐。兰事虽不谅,义足嘉也,今赐牛一头。(《魏志·卞后传》裴松之注引《魏略》)

  可见卞兰的过分揄扬虽然使曹丕有些难堪,但还是得其欢心的。他又为曹丕作颂曰:

  明明太子,既叡且聪。博闻强记,圣思无双。猗猗左右,如虎如龙。八俊在侧,旁无谀凶。富不忘施,尊而益恭。研精书籍,留思异同。建计立议,廓然发蒙。天下延颈,歌颂德音。闻之于古,见之于今。深不可测,高不可寻。创法万载,垂此休风。(《艺文类聚》卷十六)

  所谓“休风”,也就是赋中所说的“清风”。他的《许昌宫赋》也是歌颂曹魏功德的作品(清严可均《全三国文》卷三十)。卞兰不仅尽忠于魏文帝,对魏明帝曹睿(205-239)也是忠心耿耿。《魏志·卞后传》裴松之注引《魏略》曰:

  明帝时,兰见外有二难,而帝留意于宫室,常因侍从,数切谏。帝虽不能从,犹纳其诚款。后兰苦酒消渴,时帝信巫女用水方,使人持水赐兰,兰不肯饮。诏问其意,兰言治病自当以方药,何信于此?帝为变色,而兰终不服。后渴稍甚,以至于亡。故时人见兰好直言,谓帝面折之而兰自杀,其实不然。

  所谓“外有二难”,是指来自吴、蜀两国的威胁和骚扰。在当时三国鼎立的形势下,魏明帝不思进取,大兴土木,一时间怨声载道。出于“诚款”之心,卞兰不断向明帝进谏。裴松之所引《魏略》又说:

  后兰苦酒消渴,时帝信巫女用水方,使人持水赐兰,兰不肯饮。诏问其意,兰言治病自当以方药,何信于此?帝为变色,而兰终不服。后渴稍甚,以至于亡。故时人见兰好直言,谓帝面折之而兰自杀,其实不然。

  所谓“消渴”就是消渴症,相当于现在所说的糖尿病,“苦酒消渴”是说卞兰的这种病是由于长期饮酒造成的。明帝信巫不信药,卞兰对此不以为然,但君王的美意毕竟不可辜负,可能就是他的这种生硬态度得罪了魏明帝,所以最后不明不白地死了。卞兰的一生,忠于曹魏,忠于曹丕父子,但结局却是很不幸的。令人回味的是,卞兰曾作《座右铭》一篇:

  重阶连栋,必浊汝真。金宝满室,将乱汝神。厚味来殃,艳色危身。求高反坠,务厚更贫。闭情塞欲,老氏所珍。周庙之铭,仲尼是遵。审慎汝口,戒无失人。从容顺时,和光同尘。无谓冥漠,人不汝闻。无谓幽冥,处独若群。不为福先,不与祸邻。守玄执素,无乱大伦。

常若临深,终始惟纯。(《艺文类聚》卷二十三)

  卞兰主张节制个人的物质欲望,保持谨慎的人生态度,做到“从容顺时,和光同尘”。但就本性而言,卞兰是一个“好直言”的耿介之士,他并没有履行其《座右铭》所说的那些妙言,由此也就注定了他的人生悲剧,所以陶渊明说他“行行失故路”,即偏离了既定的思想道路;反而不如没有这种思想约束,任意而行,这样或许还有一条光明的坦途,所谓“任道或能通”即指此而言。案王叔岷《陶渊明诗笺证稿》卷三(第327页)引曹操(155-220)《苦寒行》:“迷惑失故路。”袁行霈《陶渊明集笺注》卷第三引此诗:“迷惑失故路,薄暮无宿栖。行行日已远,人马同时饥。”(中华书局2003年版,第275页)则更足以显示“行行失故路”一句的文学渊源。在陶渊明看来,卞兰既然已经有《座右铭》式的“觉悟”,就应当考虑全身而退,否则,鸟尽弓废的悲剧是难以避免的。

  这首陶诗的思想情调可能与著名诗人颜延之(384-456)有关。陶渊明《饮酒》二十首序曰:

  余闲居寡欢,兼比夜已长。偶有名酒,无夕不饮。顾影独尽,忽焉复醉。既醉之后,辄题数句自娱。纸墨遂多,辞无诠次。聊命故人书之,以为欢笑尔。

  这里所说的“故人”可能就是颜延之。我之所以作出这样的推测,原因有二:首先,颜延之是陶渊明的挚友,二人交谊甚深,关系极好。《宋书》卷九十三《陶潜传》:

  颜延之为刘柳后军功曹,在寻阳,与潜情款。后为始安郡,经过,日日造潜,每往必酣饮致醉。临去,留二万钱与潜,潜悉送酒家,稍就取酒。

  《文选》卷五十七颜延之《陶征士诔》:

  深心追往,远情逐化。自尔介居,及我多暇。伊好之洽,接檐邻舍。宵盘昼憩,非舟非驾。念昔宴私,举觞相诲。独正者危,至方则碍。哲人卷舒,布在前载。取鉴不远,吾规子佩。尔寔愀然,中言而发。违众速尤,迕风先蹶。身才非实,荣声有歇。徽音永矣,谁箴余阙。

  “颜《诔》所记渊明这段话语表示,第一,陶渊明出处仕隐的准则,首先是政治是非,是现实政治是否有道;其次,才是利害和保全性命。第二,渊明对当下刘宋政权的判断,是‘邦无道’。用今语表之,即刘宋政权不具有合法性。第三,渊明以刘宋政权为无道政权,故决不与之合作。第四,在渊明看来,在此无道政治社会,‘独正者危’,是必然的事,因此劝延之应当韬光养晦、明哲保身。”(邓小军《陶渊明政治品节的见证-颜延之〈陶徵士诔并序〉笺证》,《北京大学学报》2005年第5期)陶、颜二人讨论这样的政治问题,足见其相与之深。其次,颜延之擅长书法。唐张彦远(618-907)《法书要录》卷九:

  谢朓字符晖,陈留人。官至吏部郎中。风华黼藻,当时独歩,草书甚有声。草殊流美,薄暮川上,余霞照人,春晩林中,飞花满目。……颜延之亦善草书,乃其亚也。

  也就是说,颜延之的草书,略逊于谢朓(464-499),但其艺术水准已入高品,则是确凿无疑的。所以,综合以上两方面因素,《饮酒》诗序所说的抄写陶诗的“故人”非颜延之莫属。因此,陶渊明描写卞兰,实际上是劝说颜延之要善于明哲保身、急流勇退。其实这种思想已经见于《饮酒》二十首其一:

  衰荣无定在,彼此更共之。邵生瓜田中,宁似东陵时。寒暑有代谢,人道每如兹。达人解其会,逝将不复疑。忽与一觞酒,日夕欢相持。

  本诗“达人”二句与第十七首的“觉悟”二句,意思完全相同。所谓“衰荣无定在,彼此更共之”,是说人世的荣耀和衰败都是不确定的,总在变化之中,这种变化是颜、谢二人彼此亲历、共同知晓的。《史记》卷五十三《萧相国世家》:“召平者,故秦东陵侯。秦破,为布衣,贫,种瓜于长安城东,瓜美,故世俗谓之‘东陵瓜’,从召平以为名也。”东陵侯的种瓜与卞兰的亡没,都是由盛转衰的典型例证。

  《饮酒》其十七的人生主题是凝重而深刻的。通过对这首诗的破解,我们发现陶渊明很善于借助政治的法眼去观照历史人物,很善于在历史的翻云覆雨中书写人的不幸,对历史罪恶的揭露与对生命悲剧的表现,昭示了陶诗的一种别样风采,也袒露了陶渊明那悲天悯人的博大襟怀。

  原载:《 中华读书报 》( 2010年10月13日 15 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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