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国古代的文气论
中国古代的文气论
熊礼汇
中国古代文学的批评术语,语义游移,易生歧义,莫过于“文气”。最早提出文气说的是曹丕。他讲“文以气为主”,固然有他特定的含义,但自他以后言文气者,却是众说纷纭。这种现象的出现,除与论者所处时代不同,审美观念不同有关以外,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文气之“气’的内涵过于丰富。“气”的渗透性实在太强,人们可以把它注人层出不穷的物象中;“气”的吸附力实在太大,人们可以把它和林林总总的名物组合在一起,用来表述难以明言的特质。直如严复所言:“他若厉气、淫气、正气、余气、鬼神者,二气之良能,几于随物可加。……凡先生一无所知者,皆谓之气而已。”(《名学浅说》)随着中国文化的发展,“气”的衍生义愈来愈多,文气的歧义性也愈来愈突出。
这样,要厘清文气论的含义,首先就要弄清“气”的本义、亚本义和一些重要的衍生义。按许慎的说法,“气’的本义是指云气。段玉裁说:“气本云气,引申凡气之称,像云起之貌。”(《说文解字》)先哲们大概从云气的形无定形、聚散莫测、变化无迹中得到启发,认为宇宙形成之初即有元气,把它作为构成万物的最小的物质颗粒。谓其无形无像。有阴有阳、有刚有柔,遍流万物而无碍、穿金透石无坚不可入,运作变化而存在于万物之中,于是有天气、地气、万物之气。人亦物也,自然有人之气。人之气又分为体气、志气。而天气、地气、万物之气又各有其性,一些思想家甚至把道德观念也当作人的气的天然属性。
文论家们借助于这些“气’的本义、亚本义来说文气,便出现了多种多样的文气论。有意思的是,当我们把各种说法加以整合、归纳,就会发现,它们实际上是在从不同角度、不同层面总结文学创作的特点、描述文学作品的审美特征和探寻文学鉴赏的途径。许多说法对今天的文学理论建设、对创作还有一定的借鉴意义。
下面联系人们对文气的不同理解、联系当代文学创作理论,从五个方面论述中国古代的文气论。
一、属于本体论的文气论
所谓本体论的文气论,主要是讲文学的本原是什么。核心观点是文学来自于“气”,或谓文以“气”为本。
这种文气论的含义,显然是取自“气”的亚本义——元气。最早提出“元气”一词的是《鶡冠子·泰录》,其谓“精微者,天地之始也。……故天地成于元气、万物乘于天地”。但说“气”为万物之本却非始于《鶡冠子》。庄子说:“通天下一气耳”(《庄子·知北游》)。又谓“杂乎芒芴之间,变而有气,气变而有形,形变而有生”(庄子·至乐))。《管子》中说:“凡物之精,比则为生。下生五谷,上为列星,流于天地之间,谓之鬼神;藏于胸中,谓之圣人,是故名气。”(《管子·内业》)又说:“气道乃生(清人释谓气通乃生),生乃思,思乃和。”《淮南子》说:“元气有涯涘,清阳者,薄靡而为天;重浊者,凝滞而为地。清妙之合抟易,重浊之凝滞难,故天先成而地后定。天地之袭精为阴阳,阴阳之抟精为四时,四时之散精为事物。”(《淮南子·天文训》)并谓“天地和合,阴阳陶化,万物皆乘一气者也’(《淮南子·本经训》)。后来王充又说:“万物之生,皆禀元气。”(《论衡·言毒》)刘邵也说:“凡有血气者,莫不含元一以为质,禀阴阳以立性,体五行以着形。”(《人物志·九徵》)古代思想家说万物生于“气”,多将“气”作为道生万物的桥梁,即认为“气”是道派生出来的。因此有些文论观点直接把“气’为文之本说成道为文之本。《淮南子》说“道者一立而万物生矣”(《淮南子·原道训》),那一切文化艺术(包括文学)自然都是由这无所不成的道派生出来的。
刘勰着《文心雕龙》,开篇《原道》就是探讨文和道的关系,中间含有文以载道的思想。刘纲纪《中国美学史》在解释刘勰“文之为德也大矣。与天地并生者,何哉?夫玄黄色杂、方圆体分、日月叠壁,以垂丽天之象,山川焕绮,以铺地理之形,此盖道之文也”时,谓“德”为万物得于道者,文之德就是文从道得来的文的属性、功能。
“刘勰认为文之德是道的表现,从而又认为文之德是与天地并生的,把对于文的属性、本质、功能的探讨提到宇宙论的高度”。具体说是把它们提到了以道为本体的宇宙论的高度。
虽然不少思想家认为道为万物之本,但有不少人直接说“气”为事物之本,论道者也以为道为万物,须经气化阶段,所以讲文原于道,不如讲文以“气”为本者多。
元代吴澄说:“文也者,本乎气也。”以别赵子昂序》)王礼说:“夫文在天地间,二气之物也。”(《伯颜子中诗集序》)陈旅说:“然则文章者,固元气之为也。”(《国朝文类序》)归有光也说:“文章,天地之元气。”(《项思尧文集序》)姚鼐则谓“文章之原,本乎天地,天地之道,阴阳刚柔而已,苟有得乎阴阳刚柔之精,皆可以为文章之美”(《海愚诗钞序》)。这些都是以元气(或指“道”)为文之本。从思考文章终极本原而言,此说未必无理。